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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五章 眾生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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紛亂的雨幕,激打在池中,水霧迸濺,有些濺到石上,令苔痕越發顯綠了。

“好大的雨。”

屋檐下有人說了一聲。

房遺愛抹了把臉上的水珠,向說話者看去。

大唐司徒,荊王李元景手裏拿著一個白瓷酒杯,意甚瀟灑,向他舉杯邀道:“遺愛,你在看什麽?還不快過來一起喝一杯。”

屋檐下擺著一張胡床,幾個胡凳。

上面擺著幾樣下酒小菜,有美酒與美人做陪。

“今天難得休沐,邀你們過來一起喝一杯,還有些事想聊聊。”

李元景說著,一仰頭,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。

房遺愛還沒開口,坐上另一人撫掌大笑道:“荊王不必理會,他打小就是這樣。”

“哦?”李元景有些詫異,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房遺愛這種出神的樣子。

過去房遺愛給他的感覺是一個武夫,心思單純,倒也不至於木訥。

而且,李元景無法忘記,昔年太宗在時,房遺愛持馬槊立於千軍萬馬中的模樣。

老將們都已經老了,似房遺愛這樣正當壯年的將軍,日後必定能為大唐開疆拓土,建立赫赫軍功。

正在出神之際,聽得房遺愛終於開口道:“年幼時,父親因為公務繁忙無遐顧及我,那時無聊,我就會蹲在房檐下,一蹲就是一天,他們都當我在發呆,其實不是。”

他擡頭,沖李元景笑道:“其實我是等下雨,我發現每到下雨的時候,就會有很多螞蟻出來。

看著螞蟻忙忙碌碌的,我也就忘記了煩惱。”

“別那麽多廢話,快過來喝酒。”

剛才同李元景說話的柴紹用一根長著敲擊著杯口,發出叮鐺響聲:“難得今日大家有興致,快來快來。”

等房遺愛過來,他一邊倒酒一邊喊:“遺愛,你剛才發楞的樣子好失禮,這酒,該你敬荊王。”

“哎。”

“敬你。”

席間,一名穿著宮裝,貴氣襲人的女子,輕伸柔荑,用修長的蘭花指,捏起酒杯,向面前的李治道:“現在你是皇帝,該我敬你的。”

“高陽。”李治苦笑:“有什麽話你就直說,你我不必如此。”

“那好。”

高陽公主面色一寒,將手裏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,輕咬銀牙道:“我想要把房遺直的爵位轉給遺愛,你許是不許?”

“高陽!”

李治起身,面色微露不悅:“傳嫡,傳長不傳幼,此乃定制,豈可輕易更改?”

“你是皇帝,封誰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?”

高陽公主起身,臉色難看道:“父皇在時,我向他求,他不理我,現在你當皇帝了,我以為你真把我當妹妹,沒想到居然還是這麽不近人情。”

“天家無小事,我這先例一開,日後如何自處?將來……我也要立太子的,我如果給你網開一面,那我自己又該如何?”

“這……”

高陽微微一窒,咬著下唇立在那裏,一雙眼睛裏波光盈盈,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。

見她如此,李治心裏又微微一軟。

“哥答應你,以後只要遺愛立功,一定會重重提拔,保證……”

“哼,我才不信你,你們,你們都騙我!你和父皇一樣,都騙我!”

高陽一跺腳,任李治呼喊,頭也不回的扭身跑出宮。

“這……”

李治有些頹然的坐下,看著空蕩蕩的大殿,一種挫敗感湧上心頭。

他伸手揉著額角,感覺頭疼,真的很頭疼。

皇帝,不是想像中那麽好當的。

無數人情,欲望,權力,關系,交織其中。

無數利害,因果,權衡,取舍,融為一體。

他最近時常有一種心力交瘁之感。

“陛下。”

一雙溫柔的手,從後面伸過來,輕輕按在李治的太陽穴上,幫他溫柔的揉動著,緩解頭痛。

“媚娘。”

李治頭也不回,伸手按住那只幫自己減輕痛苦的手,微微嘆息道:“高陽如此不懂事,你說,我如何幫她才好?”

說著,有些失望的搖頭:“況且房遺愛這件事……”

“陛下不必煩惱,反事都有因果註定,我們只要盡力而為,結果如何,不必多想。”

“我要有你這麽看得開就好了。”

李治苦笑一下:“對了,剛才高陽說我跟父皇一樣,你說……我跟父皇真的一樣嗎?”

“父皇曾說:恪果類我。”

李恪笑著,將手裏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:“你說,他真是這麽想的嗎?”

坐在他對面的,是一名身材雄壯的武士,眼若銅鈴,頷下黑須根根倒立,不似常人。

面對吳王的提問,他沈默著,微微欠身道:“臣不敢言。”

“哈哈,你不用說,我也知道。”

李恪苦澀笑道:“那是騙長孫無忌的,也是騙我的,立誰都可能,就是不會立我,因為我身體裏流著前朝楊氏的血。”

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:“所以啊,都是妄想,父皇害怕權力落到我手上,怕大隋再次覆活。”

“吳王!”

武士站起身,沈聲道:“您醉了。”

“我醉了嗎?”

李恪瞇起眼睛,視線越過手裏的酒杯落在武士身上,頗有些放肆的笑道:“其實你我都是一樣的啊,無論做得再多,做得再好,因為身上的鉻印,永遠都不會被人真正認可。”

武士沈默。

李恪搖晃著上前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說的事,你可以想想。”

“萬徹告辭。”

武士退後兩步,向他抱拳一禮,然後轉身,大步走出去。

“殿下。”

兩旁傳來侍衛的聲音:“要不要……”

李恪搖搖頭,伸手制止。

他的雙眼清亮,哪還有方才的醉態。

凝視著薛萬徹遠去的背影,良久,舉起酒杯一飲而盡,然後重重將酒杯扔在地上。

啪!

“房遺則這個白癡,簡直誤我。”

他轉身走進書房:“你們都出去吧,讓她來見我。”

“是。”

府裏下人手腳麻利的將一切收拾好。

房門關上時,光明一點點被封印,無盡的陰暗浮現,仿佛他心裏的欲望與惡念同時被驚醒。

“憑什麽,憑什麽我付出那麽多,卻不被認可?”

“我一定是瘋了,竟想證明給死去的那個人看,告訴他,其實我能比李治做得更好?”

嘩啦~

不知是什麽東西,被李恪狠狠摔地上。

然後是如野獸般的喘息聲。

良久,等這喘息聲平覆,李恪扶著桌子站穩。

他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:“為今之計,只有先拚命把自己撇開,免得被長孫無忌給算計進去,還有多手齊下,或許……”

“殿下。”

書房外傳來一個刻意放柔和的聲音:“王皇後派人來了。”

一名宮女邁著略顯急促的蓮步,走過長廊,跨過宮殿,一直走入皇後寢宮。

她在宮門前站住,通報之後,過了片刻,殿內響起一個人的聲音。

殿門被拉開。

她低著頭,不敢多看,小跑著進去。

不用多看,僅憑著記憶,無比熟悉的來到自己主子身邊。

宮女襝衽為禮道:“皇後。”

“過來。”

“是。”

她深吸了口氣,上前幾步,蹲下身子,伸手擋住自己的唇,附在王皇後耳邊,輕聲耳語。

半躺在胡床上的皇後本來微微瞇著眼睛。

在宮女細軟的話語中,在屋角博山爐噴出的香霧中,半夢半醒,似乎隨時可能睡著。

但就在宮女說完最後一個字時,王皇後的眼睛倏的張開。

“當真?”

“千真萬確!”

王皇後坐起身,眼中閃過一絲激動:“他真這麽說?”

“是,那人說,只要皇後幫他多美言幾句,他會全力支持皇後,還說……”

“還說什麽?”

“說李忠生母劉氏身份卑微,不配有子,理當由皇後撫養李忠,只要令舅柳奭大人站出來,他將會全力支持。”

“好,好啊。”

王皇後笑得眼睛瞇起來,瞇成了月牙兒。

“長孫大人那邊,不會有什麽問題,現在就怕朝中有其他人阻撓,現在既然連吳……他出願意助陣,那這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。”

說著,她站起身,雖然努力想要鎮定,但還是忍不住在殿內來回踱步。

“忠兒那裏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?劉氏那個賤婢不敢杵逆我,至於蕭淑妃那邊,有武媚娘去對付……”

提到蕭淑妃和武媚娘,王皇後的神色閃過一絲不自然。

自從武媚娘入宮後,沒錯,蕭淑妃的氣焰被大大打壓了。

一向獨寵他的陛下再也不像以前一樣,每晚宿蕭淑妃那了。

可王皇後沒得意幾天,很快就發現,這武媚娘,也不是省油的燈。

李治不去找蕭淑妃是不假,可也沒來找自己,更沒找其她嬪妃,而是獨寵武媚娘一人。

這和之前,有什麽區別?

不,還是有一點區別的,蕭淑妃身後,還是有名門望族江南蕭氏做支撐。

而這武媚,不過是關隴中新興的貴族,而且聽說也不甚受家裏待見。

對自己的威脅應該是小了許多。

不過,當聽說武媚生了個兒子時,王皇後心裏終於失衡了。

憑什麽,

一個太宗時的才人,

剛入宮的“老女人”,也能得到陛下的寵愛,還給陛下生了兒子?

再看看自己,至今肚皮一點動靜沒有……

陛下從不來看自己,這肚皮,能有動靜才怪了!

“是你們,你們逼我的,你們都在逼我。”

王皇後雙手死死絞在胸前,渾身顫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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